第一次走近哈佛大学校园,是因为迷路。刚到波士顿,一切感觉并不因波城的古旧而减去我的新奇。但我的兴趣却不全在先生访问的MIT(麻省理工学院),对于这所世界著名的理工学院,我这个文科生更多的感觉是敬畏与隔膜。而哈佛大学更让我心仪向往。一向没有怯生的感觉,一倒过时差,我就开始随处闲逛。不想我竟在哈佛广场迷了路。
于是我就在一种懵懵懂懂的感觉中走近了哈佛。哈佛的校园很静,很美,但美得随意。建筑式样并不奇特,青灰、乳白的颜色在静谧的氛围中更显得清新雅洁。虽缺少普林斯顿大学那种仿古的雍容凝重,也不具备MIT那气势宏大的圆顶主楼的威仪。但也就少了一些夸张和突兀,而自成一番大家气派。颇能体现这种品位的恐怕还有哈佛广场。叫广场其实很小,一切都浸染着广场边的一家四季如春的花店的气息,芬芳而浪漫。几个长发飘逸的吉他手在阳光下很陶醉地自弹自唱。从外形上看他们很有些像摇滚歌手,多少有点儿放浪形骸、恣意任情。但是却让人很难感觉到后者时常有的那份张扬和宣泄的欲望。他们只是很怡然、很随意地吟唱着,诉说着,倒更像是一些行吟诗人。更多的时候没有人太留意这道风景,似乎它已经成为广场的一部分了。偶尔也会有我这样的过客伫足凝望,他们的情绪却丝毫也不受影响,还是那样自顾自忘情地唱着属于自己的歌。天长日久,这便成了哈佛广场特有的吟唱。就像北大草坪夏夜的歌唱,永远有一种温柔的疼痛,浪漫得让人不忍忘怀,不忍随便地回想。
和行吟诗人的浅吟低唱相呼应的是哈佛广场旁边的一家“奥波派”的红红火火。乍一见到这样座无虚席的咖啡屋,我多少有些吃惊。因为,美国可不是一个发愁座位的地方,地铁、火车、飞机、餐厅、医院,一切交通、服务部门鲜有人满为患的时候。可是,哈佛广场的“奥波派”却是另一种情形。只因为这是在哈佛。人们看报、闲谈、约会,位子虽坐得满,却有序而怡然,一点也没有因拥塞而生的烦躁和火气。这或许是一种仅仅属于哈佛的闲适和潇洒。
自这一次迷路识哈佛之后,我就再难舍下一种亲近哈佛的愿望。哈佛的一切信息——演讲、讨论会等等都成为我在网上时时搜寻的目标。朋友们在哈佛的聚会我更是召之即去。那一次,我们约好在姜斯顿——哈佛的一位副教授任教的肯尼迪学院前聚会。因为天气太好,大家都不想枯坐负了春光,就边走边聊。几步下来,忽然,眼前一亮,像变戏法似的跳出一湾碧波,在红桃绿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柔爽灵动。这是条什么河呀?怎么没见过?我脱口而出。大家笑了。你不是又迷路了吧?(我那次迷路早就被先生当作笑谈说给朋友们听了)这不是查尔斯河嘛。我恍然,既而仍忍不住惊讶。何以眼前的查尔斯河这般柔媚富于韵味了呢?往日从自家西门公寓十五层的窗户望出去,也常见查尔斯河水中千帆竞过,岸边白鹅处处,美是美极了,但因为总在我的想象之中,反觉得不过尔尔,是一种画册中的美、影集中的美,怎么比,也不及眼前的碧波活泼有味。后来我想到,可能也因为那里的河段较窄,是我住家的上游吧。然而,我心中的哈佛也由是平添了一道亮丽的光带。
正在为哈佛的美所暗自陶醉,就听姜斯顿不无忧虑地说,如果年底申请不上终身教授的话,最多在哈佛再呆上一年,就得到别的地方谋职。他的口气虽然淡然,却坚决。大家都说哈佛是个好地方,离开可惜。姜斯顿苦笑了一下:我又何尝不知,可不离开不行,哈佛没有这样的先例,谁愿意丢这样的脸。我不由得想起林语堂先生对吾国吾民酷爱面子的评价,心中感叹。即使潇洒如美国人、雍容如哈佛教授也还是无法不考虑面子问题的。这样想来,心中美丽的哈佛竟忽而有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然而,哈佛毕竟是哈佛,终究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感召力。它不仅召唤着我这个外国人,也吸引着许多当地人。我在波城的英语老师史迪文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个老哈佛人,离开母校多年对哈佛的痴恋仍不减当年。每每和我约定辅导地点时,也总是定在哈佛科学中心的自助餐厅里。我自然是欣然从命,不只是因为他免费给我辅导英语(史迪文是中美友好协会的自愿服务人员),而是我实在也喜欢不时去感受哈佛那浓郁的文化氛围和随意适然的气氛。
史迪文瘦削文弱,脸色郑重忧郁,戴眼镜、穿西装,衣着永远整洁笔挺,不像许多美国青年那般不修边幅。或许是因为童年时父母离异,他随母亲去英国生活过多年,感染了一些英国绅士的修养吧。史迪文见多识广、又极认真,有时他还会带上自己的小幻灯机给我讲他在西非的见闻。这样的课着实令人着迷。我们也由师生成为可以随意闲谈的朋友。可有点让人奇怪的是史迪文从来不曾提及自己的工作,我也就不便多问。但我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一直在逃避着什么。他告诉我他在学中文,而且就将第二次去中国做英语教师。他说他不想去大城市,而一定要选一个如上次他去的蚌埠那样的中小城市。一次,我很直率地问他,你怕竞争吗?史迪文的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说,因为有时我也怕。他说,那别人会认为你是个弱者或者是失败者的。我说,谁又能永远是强者呢?
这一年的秋天,史迪文第二次去了中国。不久,我这个匆匆过客也离开了令人高山仰止的哈佛,回到国内。无从得到史迪文的消息,不知他又躲到哪个角落里了,但我猜想他一定过得十分快乐,只是哈佛也一定如一个挥之不去的旧梦徘徊在心底。